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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疼痛与生育自主:我们离《使女的故事》有多远?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界面文化 Author 傅适野

本文来自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作者:傅适野


在中国,对于堕胎女性的污名化极其严重,而这与在中文语境下讨论生育选择权、避孕、生育疼痛或是讨论性本身一样,都充斥着耻感。因此,从个体经历到国家政策,从私人痛苦到公共法案,女性来之不易的权利和空间正在被压缩、被挤占、被剥夺。这也提醒我们,在争取女性权益的道路上,困难重重,道阻且长。


生育过程中的屎尿屁:苦痛需要言说,女性生育权也应得到制度保障


2019年,一篇名为《生育中那些没人告诉过你的屎尿屁:是苦痛还是自由?》引发热议。在文章中,作者“花开富贵老娘发飙”称自己在微博上发帖谈及女性生育后的种种后遗症,半周内获得500万阅读量、1.3万条转发以及1万条评论。作者谈到了很多女性的生产后遗症,包括但不限于产后感染、会阴部疼痛、乳房肿胀、感染和管道堵塞、妊娠纹、痔疮和便秘、漏尿或大便失禁、产后抑郁症、难以恢复孕前身材等

根据美国一个专业医疗咨询网站webMD的数据,这些都是女性产后常见问题,这也意味着,上述问题并不局限于中国女性,而是全球女性生产后面临的普遍问题。文章也指出,生育带给女性的不仅是肉体疼痛,还有精神痛苦。产后抑郁症也是女性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可在无痛分娩尚未达成共识的当下中国,产后抑郁甚至都无法进入公众视野被严肃对待,更不要提对它的诊断和治疗了。

为何很多女性都是在生育后经历疼痛时才第一次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为什么在生产之前从来没有人和她们提及这些事情?为什么即便经历过这些苦痛的长辈,比如这些女性的母亲,也倾向于将这些苦痛自我消化打磨吞咽,让它们永远销声匿迹于公共话语空间?

微博网友@Ada李撰文指出:原因之一是这些女性的母亲认为,女人生孩子是理所应当的,痛苦与否都无法改变这件事,因此不知道比知道好,起码对生育还抱有幻觉;第二个原因则是在我们的整个文化中,女性都羞于谈论与自己身体相关的话题,不论是性器官、性教育还是生育涉及的隐秘疼痛。

“花开富贵老娘发飙”指出,这种羞于启齿是因为女性在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话语权。教育告诉大部分女性,女人经历这些痛苦是天经地义的,更不要说男性的认知了,他们看到这些讨论时,往往会认为是女性在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而这种羞于谈论的文化在女性人格中被内化,也导致女性在面对这种痛苦时,选择相互压制而非相互扶持。

那些少数幸运的、没经历过这些痛苦的女性非但没有认识到这一问题的普遍性以及自己作为女性的处境,反而以自己的幸运为荣,并将一种普遍的性别问题简化为一种仅仅基于个体经验的差异。这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看法让女性之间的联合困难重重。在作者看来,这种舆论倾向不值得鼓励。女性不该对因生产造成的痛苦产生耻感并默默承受,他人也不该对这种痛苦熟视无睹,亦无权压制这种发言。

正如“界面文化”此前在《分娩之痛天经地义吗?生育如何成为女性说不出的痛苦》一文中所言,女性与生育密切相关的身体经验和疼痛,往往被视为一种私领域的、不可公开分享的羞耻,仿佛身为女性,就注定要忍受痛苦,并注定要活在对于痛苦的羞耻感之中。但生育之痛并非女性的原罪,女性首先应该将自己从生育疼痛的自然化过程中解放出来,不再让自己处于羞于言说生育疼痛的耻感之中。我们应该鼓励更多的女性勇敢地站出来,说出和生产有关的疼痛,并让这种言说成为一种具有性别平等意义的、具有公共性和政治性的言说。

▲ 美国单口喜剧演员黄阿丽谈育儿。 


除了在话语层面的对于肉体和精神痛苦的言说,和对于去生育耻感化的探讨外,这篇引发热议的文章还涉及对于女性生育自主权的探讨。有网友指出,中国不仅应该做生育科普,也应该将生育疼痛科普提上日程,让女性在权衡利弊之后,自主做出选择。


刘远举在发表于“腾讯·大家”的《女性生育的痛苦,是中国医学观念的失败与耻辱》一文中指出,当女性生育疼痛这个问题慢慢进入公众视野后,或许可以缓慢推动未来的医疗政策,从国家和宏观政策层面为女性提供帮助,让生育以及生育所要负担的风险不再由一个个女性个体承担。


不论是生产过程中的疼痛、产后盆底损伤、还是产后抑郁症,这些情况都是可以预防和治疗的。但中国落后的观念阻碍了行动。因此,首先要做的是用正确、科学的观念取代传统的、错误的观念——比如麻醉对大人和孩子不好,例如疼痛是成为母亲的必经之路等等。在文章的结尾,刘远举指出,女性虽然有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但国家对每一个身体也有呵护之责。国家对于生育的支持,对于无痛分娩、产后抑郁康复、盆底康复等产后的心理与生理支持,都应该纳入医保,提高报销比例,最大程度地分担女性生理与心理负担。



通过新反堕胎法:女性身体成为政治力量角逐的舞台


当对生育自主权的讨论大规模进入中国公众视野时,美国女性在生育自主权方面却正在经历沉重打击。当地时间2019年5月14日,一项新的堕胎法案HB314在美国阿拉巴马州议会得以通过。这项法案给出了美国目前最严苛的堕胎限制:禁止几乎所有堕胎情形,强奸和乱伦导致的堕胎也在禁止之列。同时这项法案也将对“非法”实施流产手术的医生定罪,刑期最高可达到99年。这项法案将在六个月后正式在阿拉巴马州全境实施。此项法案一出,美国民众一片哗然,人们纷纷将其称为历史的倒退。早在1973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就通过《罗伊法案》赋予女性堕胎权,终止妊娠正式成为美国女性的权利。


另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统计,2019年前5个月,美国有15个州提出《心跳法案》,其中有4个州已经通过,分别是肯塔基州、密西西比州、俄亥俄州以及乔治亚州。《心跳法案》规定只要女性怀孕时间超过六周,医学判定胎儿有“心跳”的情况下,就禁止母亲堕胎


如果女性被认定是故意打掉胎儿,可以以二级谋杀起诉之,最高可判30年徒刑。据悉,该法案违反了美国联邦法律。美国联邦法律将胚胎成长分为三个阶段,怀孕1-12周,也就是三个月前,胎儿不具备“母体外存活性”,孕妇可以自主决定是否堕胎。


对于堕胎的讨论,在美国的敏感程度和复杂程度并不亚于枪支问题。在发表于微信公众号“INSIGHT视界”的文章《历史倒退!美国禁止女性堕胎:“就算你被强奸也得把孩子生下来”》中,作者红领巾梳理了美国围绕堕胎的种种政治争议。反堕胎派认为堕胎就是谋杀,胎儿的生命是自己的,女性没有剥夺胎儿生命的权利。该阵营以宗教人士以及保守派共和党为主,特朗普就是反堕胎阵营的“亲生命派”。在他的任命下,现在的美国最高法院中,至少有五名大法官反对堕胎。而支持堕胎的一派则认为,女性享有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这是基本人权。该派别多为女权主义者与民主党人。


作者指出,在谈论可否堕胎的问题时,人们在意的是:当怀孕的事实和母亲的意愿发生冲突时,该如何选择?这个选择权究竟在谁手中?民主党参议院Rodger Smitherman明确反对阿拉巴马州新的堕胎法案,他也指出,最重要的是拥有选择权,女性应该拥有掌握自己身体的权利,而非被男性告知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


▲ 阿拉巴马州国会外,身穿使女服的抗议者。 © AP


在美国过往的以及正在持续进行的堕胎与反堕胎的“斗法”中,女性的子宫和身体已经不再归自己所有,而是成为了美国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和权力展演的舞台。在发表于“狐度工作室”的《遭性侵怀孕也不能堕胎,美国堕胎争议背后是政治斗法》一文中,作者宗威认为堕胎与反堕胎双方已经“斗法”了上百年,早已超出女性权利诉求本身,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色彩。虽然上文也提到过,在1973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7:2的票数通过了《罗伊法案》,认定了宪法中对“个人自由”的保护包括对堕胎权的保护,但法案的孕期三阶段划分也为堕胎权的讨论留下了争议空间。在过去四十多年间,美国保守派各州抓住法律中的限制条款,最大限度地“合法”限制堕胎权。


作者进一步指出,放眼全球,美国的堕胎与反堕胎之争,只是当下政治斗争的一个缩影。如果将保守派支持反堕胎立场的原因归咎于宗教,似乎并不准确。以多数居民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为例,2018年5月爱尔兰全民公投以接近三分之二的支持率废除了宪法中禁止堕胎的条款,开启了堕胎合法化的历程。而2019年4月,韩国宪法法院以7:2的票数裁定刑法中涉及“堕胎权”的两项条款违宪,并要求立法部门对相关法律作出修改。此前,依据韩国1953年制定的“堕胎罪”,孕妇服用药物或采取其他方式自行堕胎,将被判刑并罚款,协助孕妇实施堕胎的医生也会被判刑。


而在另一些国家,堕胎合法化进程的推进却极为艰难,像美国这样开倒车的案例不在少数。2018年3月,波兰政府计划缩紧堕胎法规,引发上万民众上街抗议。波兰现行法律已对堕胎行为有严格限制,一旦新法规通过,合法堕胎的理由将只剩下“危及孕妇生命安全”一条,而堕胎女性和实施堕胎的医生都将面临最高五年的刑期。去年8月,阿根廷议会以38票反对、31票赞成、2人弃权的投票结果,否决了堕胎合法化的方案。


虽然挫折重重,但作者认为,在女性权益日益被重视和保护的当下,堕胎合法化的局势难以逆转。美国多数法律界人士乐观地表示,即便《罗伊法案》被推翻,堕胎也不太可能成为非法行为。虽然法律人士如此乐观,但美国民众尤其是女性在新的堕胎法案通过之后,已经开始陷入恐慌,美国各地的抗议活动和自发的救助活动也相继展开。夏桑在发表于《人物杂志》公众号的文章《美国最严堕胎法:一场关于身体自主权的斗争》中,梳理了这些活动。


在HB314法案签署后的第二天,几位女性穿着美剧《使女的故事》里的女仆装,在阿拉巴马州议会大厦前举牌抗议,其中一个牌子上写着:“滚出我的子宫”。好莱坞女性Alyssa Milano也发起了“性罢工”,她将阿拉巴马州参议会议员的照片——投出赞成票的25位白人男性——发布在自己的推特上,并表示:“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有子宫,一个都没有。”好莱坞女性蕾哈娜也在推特上晒出照片并评论:“看一看,这就是那些为美国女性做决定的蠢货。州长Kay Ivey,以你为耻!”一些更为实际的呼吁者在互联网上为女性开发了互动地图,列出许多声称提供堕胎服务的假诊所——这些诊所以提供堕胎服务为名,实际目的是劝说女性实施分娩。


而阿拉巴马州当地的救助组织The Yellowhammer Fund在HB314法案通过后的48小时里,开始紧急对外筹集资金,为将来那些无法在当地堕胎的女性提供交通和住宿费用。他们将准备好车辆,把受困的妇女从阿拉巴马各地运送到仅有的3个堕胎诊所。


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科幻小说《使女的故事》所勾勒的未来世界中,由于人口出生率骤降,美国部分地区经历血腥革命后建立起男性极权社会基列国。在这个国度,女性被当做国有财产,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被称为“使女”,被迫成为统治阶级的生育工具。在后来的同名美剧中,即便透过屏幕,我们也能感受到基列国那种压抑恐怖的气氛。在那里,女性变成了行走的子宫,她们的身体被征用、被管控、被规训。在那里,她们丧失了基本的人权与自由。


隔着书本和屏幕的我们本可以松一口气,庆幸阿特伍德勾勒出的只是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虚拟世界,然而如今放眼世界,我们却不敢如此武断地得出结论。我们目之所及的世界,基列国正在成为现实。在美国,在男性主导的政治角力中,女性正在丧失生育自主权。而在中国,生育之后的女性仍然无法公开谈论自己经历的痛苦,更不要说把堕胎权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正如微博博主@少年字所言,在中国堕胎虽然看似容易,但这指向的是“行为的容易”,而非“对女性的容易”。事实上在中国,对于堕胎女性的污名化极其严重,而这与在中文语境下讨论生育选择权、避孕、生育疼痛或是讨论性本身一样,都充斥着耻感。因此,从个体经历到国家政策,从私人痛苦到公共法案,女性来之不易的权利和空间正在被压缩、被挤占、被剥夺。这也提醒我们,在争取女性权益的道路上,困难重重,道阻且长。



美剧《使女的故事》剧照。 © Hulu


*本文转载自界面文化,关注查看更多故事;欢迎给南都观察投稿,投稿邮箱guancha@nandu.org.cn;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中美相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图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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